正文

​ 在不是很久以前,有一个青年,坐不改姓,行不更名,最普通的姓,单名一个“理”。一个不算外地也不算本地的青年,来到这座滨海小城当老师。人如其名,正教高中物理。总之,他有了他的第一批学生。

​ 可是这样一个大学刚毕业的青年,总有一些理想和热情,从他的心里喷出来,怀揣着满腔的热血,秉承着理工生挑战难题的痴迷和执着的学院风,不愿只是困囿于日常带着镣铐跳舞的课堂教学:按部就班、平稳渐进,但缺少烧脑的挑战和思维的激情。于是,他想走另外一条,名叫竞赛的路。

​ 可这又是如此的困难,这是座普普通通小镇的普普通通的学校。他看着底下的学生,他们是百里挑一的天才;但所有人也都知道,想要踏入竞赛的大门,谁又不是光芒瞩目、举国无双?消息闭塞,不受待见,唯有后来转来的同为物理教师的校长肯给予他一些帮助。几年过去了,他还是他。

​ 直到有一天,他收到了这样一群人,桀骜不驯,顽固不羁,也有一些青黄不接。不知为何,几年下来空白的成就墙和挫败感并没有消磨完他的锐气。学生的班主任同样也是一个物理老师,年级并不比他大多少,却早已结婚生子,过着平淡而极其有规律的生活。听到他要来招人的消息,她略有些意外,抿了抿嘴,并不鼓励也没打压的轻描淡写的向她的学生描述了这个事实。几个消息灵通的人悄悄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,然后摇了摇头。只害他多来了好几次,才有了足数的学生。

​ 他和他的学生度过了数百日夜,两载寒暑,班上的人越来越少,从最初的二三十个,剩下了最后的七个。

​ 那是第一个暑假,当所有人都还在的时候,他硬是上了整整一个月的课。当时学校里的课程还差很多,他就极快的将重要内容再上一遍。学竞赛要用到高等数学,他就自己硬生生的把半本高数教完。每天早上八点不到,他们刚在教室里落座不久,他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进来,嘴里啃着一个菜包,手上还拿着一个。课上了一个半小时,他便会“讲不动了”,开始让学生们写题,然后开始坐下来啃另外一个菜包。每天如此,一瓶牛奶,两个菜包,雷打不动。这俨然已经和微微驮着的背、街边甩卖的短袖,一起成为他的标签。

​ 那个暑假走个最多的人,因为那实在是压力不小。着实,他的学生并不是一群令他期待已久的天才,而只是一些不成器的小孩。或者说,他们也并不是很服他,这也是氛围所致。

​ 那是极其有规律的一段时间。每周的两节社团课,都被占去;周六下午,周日晚上,也是如此,每周五六个小时,都在305实验室里度过。常常,他们望着墙壁上牛顿的画像发呆,反复翻弄着桌上的导线和学生电源。周围是老旧的、别处用旧后换下来的桌椅,拥有完整凳面的凳子屈指可数,连电风扇都只有一个是能看出来它在动的,通常不过是嘎嘎作响的噪音显示着它还在工作。

​ 日日如此,周周如此,他在学生班级里的“名声”日益高涨——诸如谁在校园前的车站偶遇了他的前女友,又如他的前女友是如何拉着谁畅谈四十分钟,再比如临近校门的教学楼不时能听见疑似他前女友的尖叫。

​ 时间终于是来到了第二个寒假,学生们总算写完了令人望而生畏的“黑白皮”——标志着他们终于踏上了所谓竞赛的门槛。二月,学校里空空如也,只有几个零星的身影还在。他在前面走,他的几个学生在后面,看他如何落后校长和其他学校的竞赛教练半步,不敢多说几句;看他如何间歇的略有些佝偻着背,随声应和;看他如何一边用手支开另一侧前来的前女友,一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
​ 九月上旬,终于,迎来了备战长达整整一年半的考试。他有些兴奋,尽管不是亲自上阵,同时也带有些紧张。那并不具有多少口才的嘴中并不能蹦出几个有力的加油字眼。不一会儿,他又遇到了某某中学的竞赛教练,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攀谈了起来。三个小时的漫长考试,仅仅是在一眨眼间就结束了,他看到高三的学长学姐喜笑颜开,看到高二的学生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。这种场景,那年如此,之前如此,之后如此。

​ 半个月后的一天,他极其高兴的欢呼了起来,因为他的一个学生过了初赛。这或许是他任教七年来第一个考过了初赛的学生——至少传闻是如此。在那以后半个多月的故事倒是和他没了什么关系。不久后得知多少年来终于有人能在复赛中得奖,大抵是首次了。

​ 然而所有的学生们都不太愿意学下去了,因为马上就会到高三了,他们需要时间留给“正课”。人一个个的走掉,他挣扎着,劝说着,但他的学生还是退出了。那一段时间,他的心或许是最痛的,不仅仅是两年心血灌注出的努力近乎付诸东流,更是刚有希望点燃了火柴,就被熄灭在黑暗里。

​ 后来,他们很少再联系,他曾经的学生们搬去了独栋的高三楼。于是,之后发生的故事,都变成了写在后来的事。

​ 后来,当他的学生在路上偶尔碰到他,在校门口简易的面店中看见他,有时在远处就远远的走开,亦或是尴尬的面无表情的路过。那原本就是亚健康的身体,现在已经凸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啤酒肚,搭配着一年四季相似的衣服,在寒风的吹拂下格外的明显。

​ 后来,学校开设了数学竞赛,有着学校的支持,更多更好的学生都去了那里,他的学生听许多人说,再去物理竞赛的,都是所谓“挑剩下的学生”。

​ 后来,连最后倔强的305实验室都换了模样,焕然一新,再也没有以往的一丝破旧之感可循。与此同时,它也失去了桌板上刻着的大字,失去了原本艰苦奋斗的回忆,失去了顶着40度高温上课的苦难,失去了一切它原本具有的样子,拥有了一切它理应具有的东西。

​ 后来,当我时隔数月再度打开手机qq,却发现原本那个半年没有动静,本来消息就寥寥无几的竞赛群聊,仍然静悄悄的被置顶在最上面。我叹了口气,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了几下,随着它置顶标识的消失,我再也找不到它了。

后记

​ 很久很久以后,突然有人在群里@我,说:“快看,陈理结婚了。”我打开朋友圈,一股浓浓的乡村抖音中年大叔气息涌到我的脸上来。他不再像是青年人了,坐在汽车的座椅上也不能看清是否还有啤酒肚,好在破旧的短袖和衬衫是换掉了,变得人模人样。

​ 我精神有些恍惚,思绪又回到了那天,他的前女友拉着我在校门口聊了半个小时的那个下午。